名家档案 丁立梅,作家,江苏东台人。代表作品《风会记得一朵花的香》、《仿佛多年前》、《有美一朵,向晚生香》。出版作品逾五十部,被读者誉为“最暖人心的作家”。文章连续十余年被选作中考试题。有文章入选中学课本。 只为途中与你相见只为途中与你文/丁立梅图/网络 2 1 睡了一个囫囵觉,天也就大亮。 车窗外的景致大同小异,满眼看过去,都是绿,葱绿,墨绿,深绿……不一而足。那是树的绿,田间植物的绿,生命欢腾的绿。人家的房,掩映在绿里面,有的是红砖红瓦,有的是粉墙黛瓦,像水彩画。 八月的大地是富足的。雨水和阳光一样丰盈,所有的生命,都一副水灵灵功德圆满的样子。 一过石家庄,我对面铺的男人就坐不住了。他是浙江人,做木材生意的,他丢下他正做得红火的生意,带了念高中的儿子去西藏。 钱什么时候都可以赚,这个好男人说,要让孩子出来多走走,多走走,眼界才会开阔。 男人伏到窗口,不错眼地对着外面看,不时大叫着他儿子,军军,你看,那外面!叫军军的小伙子却一直闷头在玩他的平板电脑,对外面的景致兴趣不大,男人叫一声,他就伸一下头,过后,又埋首到他的电脑上。 我合上在看的书。窗外掠过的景,跟内地有了分别。树都是笔直地朝上,每根枝条每片叶子都是。土是直立的,直立成小山丘,一座一座的小山丘。一些房舍,像棋子似的,散落在小山丘周围,让人想起那首著名的《黄土高坡》。 这么看着看着,也就到了兰州。天色渐晚,站台上卖吃食的小推车,呼啦啦簇拥过来。一种高梁面做的大饼很抢手,车上的旅客几乎人手一只。饼很糙,并不好吃,但没人介意。出来旅行图的就是个新鲜与热闹,每到一处,都恨不得能把那处打包,塞进行囊里带走。 火车上的晚餐陆陆续续登场,各种吃食的味道,在车厢内弥漫。餐厅卖盒饭的推车,在走廊上来回走。盒饭来啦!盒饭来啦!乘务员大声叫卖。一时间,如同集市,喧喧闹闹。 深夜十点过后,各种声音渐渐沉没,睡梦开始来敲门。模糊中听到有人问,还有多远到?听得答,现在已走一半路了。 哦,就快到了呀,是欢喜的一声呼。四周彻底安静下来,火车哐啷哐啷的声音格外分明,把黑暗的浪花溅得四处飞溢,如船划破波浪。 太阳很晚才出来。这个时候,火车已行驶在青藏高原上了。茫茫的戈壁滩,一望无际的茫茫,色彩单一,山都是光秃秃的,生灵不见一个,只有天空和大地俩俩相望。生命的渺小,在那一刻表现得尤为强烈。你还有什么可争的,还有什么要争的?你争不过天去,争不过地去,还是与自己和解吧。 盐像雪,一撮一撮的白,点缀着寂寥无垠的戈壁滩,像在上面绣了一朵一朵的小白花,使戈壁滩更显得空旷寂寥。突然有人惊呼,看,那儿有个人。众人都挤过去看。可不是么,的的确确是一个人,看不清他的面目,只见他的一只手,举着,那是标准的敬礼手势,他在向我们的列车敬礼。 众人挥舞着手兴奋地朝着他呼叫。那么远的距离,他是看不见也听不见的,他一动不动地举着手,塑像一样的。在他眼里,这列列车,就是一个活的生命。他在向生命致敬。他是养路工,是进藏的旅人,还是当地居民?不得而知。他成了我们进藏路上,一个不可磨灭的景,生命是如此渺小,又是如此庄严。 一过可可西里,大地上的色彩渐渐繁复起来,随处可见草地,绿地毯一样的,铺向远方去了。雪山卧在天边,一座一座,浑圆柔和,或是孤独如树。对,像树,在可可西里,就没见到一棵树,那些山,便充当了树。山的脊梁上,厚厚的积雪,在白日光下莹莹闪亮。草甸上,一眼一眼的小湖,或称之为小河、小潭,蓝莹莹的,或是清幽幽的,如草甸上的眼睛。蓝天掉在那些“眼睛”里了,白云掉在那些“眼睛”里了。 看见藏羚羊。车上人激动得齐齐欢呼起来,端起相机,对着窗外一通猛拍。然这样的激动只持续了一阵子,随后成群的藏羚羊,成群的牦牛,成群的的雪山,成群的草地、湖泊,像变魔术似的,连绵不绝。大家由起初的惊呼,渐渐变得“司空见惯”了,不再大呼小叫,而是安静地看着,看累了,就闭上眼休息一会,睁开眼来再看。错过了几块草甸几只藏羚羊几座雪山,也不足为惜,西藏这块广袤的大地上,有的是,真正是奢侈铺张得不行。 白云在山间捅着挤着。白云在天上捅着挤着。你就没见过那么丰富的云。有的躲在山后,鱼一样游着,吐出一圈一圈的白泡泡;有的浮在半空中,羽毛一样的,仿佛风一吹它就飘走了;有的匐伏在山巅上,如一群散步的绵羊,嬉戏着;有的堆积在海蓝的天幕上,棉絮一样的…… 太阳到晚上九点多才落山,而这时,月亮早已迫不及待从东边的山头升起来,大而浑圆。大地上出现了奇异的的景象,一半橘红,一半素白,相互辉映。 2 凌晨一点半抵达拉萨,火车晚点六个多小时。 一脚高一脚低地随着人群走出车站,风,凉凉地拥抱了我。我站定了看,车站广场上,灯光朦胧,人影绰绰。曾经无数次向往过的地方,真的见面了,我心平静,如同来见一个老朋友。我微笑着,在心里默默跟它打了声招呼,你好,西藏。 远远望见接站的导游小闫,高举着事先约定好的蓝色布袋,上书:圣地西藏。同行的人大喜,冲过去,找到组织了! 有人在越过唐古拉山时,就起了高原反应,头疼,呕吐。小闫问我,你没事吧?我晃晃头,嗯,清醒着。我甚至还抬脚跳了两跳,心想着,西藏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可怕嘛。 抬头,劈面撞见一个大大的月亮,银盘子似的,悬在半空中,低矮得似乎伸手可摘。不远处,黛色与青色相互交融,拉萨的夜,静如神山,没有灯火辉煌,天和地都安睡在神的怀抱中。 早上八点多,拉萨才从梦中醒过来,晨曦渐渐弥漫,月亮却仍挂在天上。我的头开始山呼海啸,高原反应来得突兀而强烈,几乎起不了床。同行中有人带了头疼散,热心地拿来给我吃。吃一吃就好了,他们说。高原之上,能受到这份照拂,有亲人的感觉。 到拉萨,布达拉宫是一定要去的,这颗镶嵌在世界屋脊上的“明珠”,具有多年的历史,曾是西藏的政权中心,是世界上海拔最高最雄伟的宫殿。小闫昨天就预定了参观布达拉宫的门票。据讲,参观布达拉宫每天限人数一两千人,即便买到门票了,也要听候通知,什么时间段才能进去。运气好的话,可以当天完成参观。运气不好,则要等到第二天,甚至第三天。 我们运气不错,参观的时间被安排在当天上午十一点。时间充足,我得以打量这座离太阳最近的“日光城”。街道两边的房都不高,有着浓郁的民族色彩,经幡飘拂,店名叫得令人浮想联翩,什么玛吉阿米、仓央梅朵、青稞物语。也有现代元素夹杂其中,如时尚美容、特色酒店。远处近处,都是白花朵一样的阳光,硕大无朋地开着,整座拉萨城就这样被无数朵“白花”簇拥着,光华熠熠,仪态万方。手持转经筒的藏人,头顶着大太阳走着,目不斜视,口念六字真言:唵嘛呢叭咪吽。佛意扑面而来。 也终于抵达布达拉宫广场。安检严格,液体的东西一律不允许带进去,包括女人的化妆品,像口红之类的。小闫是这么解释的,布达拉宫大多是木石结构,最怕引起火灾。没有人提异议,大家都按规定行事,越发增添了布达拉宫的神秘感。 仰望红山上的布达拉宫,心被一种神圣感紧紧攥住,动弹不了。眼中的建筑气势恢宏,磅礴万千,红宫雄踞中间,左右两侧分列白宫和白色僧房,红白辉映,似雄鹰张开两翼,就要腾飞了。又安详得似佛在打坐。 小闫再三叮嘱我们,上去参观,一定要慢慢走啊,一步一步上去,不然会喘得受不了。 这其实不用他叮嘱,在海拔多米的地方,要想疾步快走,是不可能的。在这里,你再多的急躁,也得一一收敛,凡尘浮世暂且抛到一边。这里只有蓝天、白云,和锡箔似的阳光,以及洁白的安宁。风吹着经幡,永生永世的模样。人变得耳清目明,洁净出尘,脚步缓慢从容,慢慢地,靠近佛。 从山脚下的无字石碑起,我们在曲折蜿延的石铺斜坡路上,几乎一步一停留。外表看过去,高达米的布达拉宫无非红,无非白,却层层更替,错落有致,如齿轮咬合,衔接得天衣无缝。红宫里陈列着佛堂和灵塔。人群穿过一座座佛堂,无声地向前移动着,讲解员的声音,在这边那边响起,他们在介绍一些壁画,传说和历史在这里相互交织,每一方空气,都是厚重的。我走马观花着那些精美的壁画,它们寸寸都是用真金白银绿松石红珊瑚等珠宝研出的粉末镶的,流光溢彩。达赖喇嘛们的灵塔,更是令人震憾,高达十来米的塔身全部以金皮包裹,各种价值连城的珠宝玉石镶嵌其上,金碧辉煌,光芒万丈。在这里,黄金是最不值钱的东西,不是以克、两来计算,而是论公斤论吨。 听小闫讲过一笑话,某天,一藏人意外获得一颗夜明珠,他欣喜若狂,手捧夜明珠,乐颠颠地直奔布达拉宫,求见佛祖,他要把夜明珠献给佛祖。当佛祖最终收下了夜明珠,藏人激动得热泪滚滚,天赐福祉,他感恩戴德地回家了。小闫说,藏人家里是不藏金银财宝的,他们认为那是佛的东西,应该由佛来掌管。 我听得感慨不已,对藏人来说,黄金珠宝,不过是赘物,当身无赘物,世俗的心,会变得空灵。再看街上行走的每个藏人,都看出轻盈来。 我在红宫的平台上小憩,撞见一个大花园,里面开满肥硕的红花,大红、粉红、玫红、橘红、深红、桃红,不一而足,仿佛所有的红,都跑这儿扎堆了。我想起那首在民间流传盛广的诗来: 那一天,我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,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;那一月,我摇动所有的经筒,不为超度,只为触摸你的指尖;那一年,磕长头匍匐在山路,不为觐见,只为贴着你的温暖;那一世,转山转水转佛塔,不为修来世,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我如此的不远万里,跋山涉水,原也只为了这一刻,能坐在这样的红宫平台上,与它们相见啊。 下午,我们参观了大昭寺。大昭寺是拉萨旧城区的中心,当年,松赞干布迎娶文成公主之时,这里还是荒草沙滩,卧塘深深。后为建造大昭寺和小昭寺,松赞干布下令山羊背土填卧塘。大昭寺建好后,里面供奉了文成公主从大唐带来的释迦牟尼12岁的等身像,使之成为传教理佛之地。藏人有“先有大昭寺,后有拉萨城”之说,它在藏人心中的地位,至高无上。许多藏民叩长头,葡匐在山路,风餐露宿,不远千里,来到大昭寺,只为拜见心中的佛。据说不少信徒不幸在途中毙命,同行者敲下他嘴里的牙齿,替他带到大昭寺,供奉在佛祖面前,也算他来朝拜过了,了他心愿。 这已远非用震惊能表达的了。我们绕着大昭寺外辐射出的街道八廓街,按顺时针方向转了一圈,嘴里念着唵嘛呢叭咪吽,也算礼拜了一回。六字真言是藏人的灵丹妙药,能消除万般苦千般难,我且拿它来治我的高原反应。也是奇了,当我不断念着唵嘛呢叭咪吽时,头竟不那么疼了。 大昭寺人多。叩长头的藏民,重复着机械的动作,跪起,叩拜,再葡匐,汗珠子在他们额上滚着,他们却一脸平静,继续着他们的虔诚。外来客乍见那浩大神圣场景,总会如禅定了一般,站着看,一时半会回不过神来。 也有藏民扶老携幼,提着水瓶,前来给长明灯添加酥油茶。我见着一个小男孩,人小,够不着佛殿的酥油碗,他努力踮着脚尖,在母亲的协助下,终于成功添了几滴酥油茶,他脸上立即绽开幸福的笑容。信仰是道无法破解的符,它是从小就植根在人们的心里的。 大昭寺里多壁画和佛像,和红宫一样,也是金碧辉煌。我被一尊女像怔住,那是一尊侧身像,面部表情饱满柔和,安详得像母亲。所有的佛,原都是母亲,心胸阔大,你好的情绪坏的情绪,她都能帮你一一收留,让你逢凶化吉。 参观完大昭寺,日头还高。看时间,下午五点了,在内地和沿海,这应是黄昏了,拉萨城却俨然还是大白天,太阳把一座城照得银光闪闪。街上的行人,步履缓缓,该去哪去哪。路边的小摊子,还在经营着它的小生意。 我和那人去吃晚饭,推开一家藏人开的自助火锅店的门,里面无人,店主好半天才从里间走出来,看到我们显然吃了一惊,这么早吃晚饭,藏人很不适应呢。茶水很快端上来,店主又退到里间,把店堂放心地交给我们。我们临窗而坐,喝水,吃黑猪肉,那人还要了一瓶啤酒。日头像小蜗牛似的,缓缓移过一座建筑,再一座建筑。一直到晚上八九点,它才移过火锅店门前的广告牌去。天,渐渐暗了,拉萨的夜晚,才真的来临。 3 林芝有西藏“香格里拉”之称,是西藏的“江南”。 清晨五点,我们全体集合,摸黑上路,从拉萨出发去往林芝。在车上,小闫一再打招呼,大家辛苦了!没办法,到林芝全程多里,盘山道不好开,在路上我们将要逗留10多个小时。我们难得来一趟,早点去,多看点美景,你们说是不?大家齐声附和,是啊是啊,为了让眼睛在天堂,就让身体在地狱吧。 我的高原反应一直很严重,折磨得我夜里根本无法入睡,深夜一点盘腿坐在床上,吃头疼散,吃红景天。这样硬撑着上路,只不想错过这“天堂”里的好山好水。 天亮得晚。当晨曦破开一线天的时候,所有的山峦,都渐渐苏醒过来,一副神清气爽的好模样。初生的太阳,拉出一丝一丝的金线,不停穿梭,很快,它给山峦织出了一件金光闪闪的袍子。当所有的山峦,都披上了这样的金袍子,整个天地,变得晶莹华彩,尤如传说中的天宫。 雾起。绵羊毛似的雾,在山间自由来去。山峰在大团大团的雾中忽隐忽现,偶露峥嵘,便是光芒璀璨,让人惊艳。那些雾是云的孩子吧?它们承袭着云的轻盈和飘逸,又比云更为灵动和神秘。 山亦是自由的。它们或卧着,或立着,或躺着,各有各的姿态。这是西藏最好的时节,满山的绿披挂着,铺排着,红花朵黄花朵间隔其中。 水更是自由的。尼羊河一直伴着我们的车行,一会儿急湍,一会儿缓慢悠闲。水清得发绿。有人家在水边住,红砖蓝瓦的别墅,或是青砖红瓦的别墅,门楣上绘着五颜六色的画。门前都有小花园,一蓬一蓬的花怒放着。我们心生羡慕,这是神仙住的地方啊。小闫介绍,这都是国家援建的,现在藏人的日子,过得相当优裕了。 牦牛,或是绵羊,也有马,都是幸福得不得了的样子,它们低头在山坳处吃草,神态安宁。水肥草美,这是它们理想的王国。 到米拉山口时,太阳已升得很高,山间的雾气仍很重。一车人下来,在米拉山口稍作停留。米拉山海拔高米,是拉萨和林芝的分界山口,它横亘于东西向的雅鲁藏布江谷地之中,是雅鲁藏布江东西两侧地貌、植被和气候的重要界山,是藏人心目中的神山。山口挂满经幡,红白蓝绿黄,在风中飘拂,神秘庄严。不远处的群山,太阳照着地方,镂金镶银,光华灿烂。照不着的地方,则幽暗深隧,神秘莫测。 山口风大,冷得瘆人。赶紧拍几张照片走人,山山水水,根本用不着挑角度,每一处都美得让人心慌。 午饭是在林芝的行政中心八一镇吃的。这里原先不过几座寺庙、几十户人家,后来竖起房屋,拉起电网,铺起水泥路,慢慢发展壮大,跟内地任何一座城镇别无二样。要不是看到一些经幡,和不时走过的穿着藏族服饰的藏民,真疑心是到了内地某个城镇。 海拔已降至米,人舒适多了。小闫眼大家开玩笑说,这里才是真正的天堂,等到了晚上,大家好好泡个热水澡吧。 我们上车,赶去南伊沟。南伊沟是喜玛拉雅山脉无数个美丽的沟谷之一,谷内住着神秘的珞巴族人,原始森林密布,美丽的南伊河由南向北,贯穿其中,流入雅鲁藏布江。它是西藏的小江南,风景堪比九寨沟。 我们在下午三点,抵达南伊沟。让我们惊讶的是,景区门口,除了我们这辆大巴外,别无其他车辆。 我们在一户人家屋前停下,等着武警上车检查。这里与印度毗邻,边关地区,把守严格。又因保护自然生态,限制游客人数,所以在这里,看不到内地景区人满为患的场面,听不到任何喧哗,也不见五花八门的小摊。 静,真静。时光慢慢悠悠,我们得以细细打量眼前的这户人家。二层楼房,开着一爿小商店,门口拴着一条大黑狗,狗很安静地伏在地上,看着我们这辆车,目光温和。两个小孩在门口玩耍。店门口坐着两个穿少数民族服饰的妇人,她们不看路人,一个在给另一个梳理头发。一当地人来,拿起摆在货架上的灵芝,敲了敲,嗅了嗅,放下钱,拿东西走人。一青年人过来,拿几只水果,看上去像李子,他兀自放电子秤上称一下,丢下钱,拿起水果就啃。两个妇人始终没有抬头,任他们自由来去。——看得我莫名感动,这种坦诚与信任,像遍地的阳光。 坐上景区内的电瓶车,去南伊沟的深深处。小闫一再关照,不要戴帽子,谷里风大,会吹跑的。穿暖点,要带上伞,一谷有四季,说不定会碰上雨。我们一一照办,做足准备,只为一睹它的芳颜。 一路上山好水好,草木森森。多野花,黄的,红的,紫的,一枝一枝,一簇一簇,站在草地里,站在半山腰,站在南伊河畔。南伊河一路向前,奔着,涌着,欢呼着,砸出一大朵一大朵洁白的浪花。 认识了一种叫高原明珠的植物,开白花结红果的。听跟随我们的藏族姑娘达娃卓玛说,这种红果子能吃。她摘一串,请我们每人尝几粒。真能吃么?有人疑惑。小姑娘骄傲地说,当然能,我们这里的果子,大多数能吃,很甜的。我们吃几粒,果真甜。 认识了珍珠花。形似珍珠,一开一大团。还有一种紫色的花,叫的名特有趣,叫跳走松鼠。达娃卓玛采一朵放手上,看,它会跳。她示范着。众人频频称奇。我们还特地停下来观看一棵冷松,它的上面结满大如苹果的紫色的果。——好山好水润着,这里的植物都成精了。 珞巴族人的村庄,掩映在一些绿树后。这个中国人口最少的民族,有太多的图腾崇拜,刀耕火种的生活习惯,一直保留至今。我们进谷前,小闫再三交待过,不要随便靠近珞巴族人的村子,不要打扰他们。我们远远站着看,看山看水般的。他们与自然融合在一起,我们能做的,只有敬重。 沟谷的深深处,是树,是树,还是树。树上垂挂着松萝,灰绿色,密密的,柔软细长。松萝是一种有洁癖的植物,空气中有一点点污染它都不能存活,所以被人称为最好的环境检测器。沟内松萝遍布,这里的生态环境,无疑是最洁净最原始的。 我们踏上穿过原始森林的木栈道,吸进去的空气,都是树木花草的味道。人走在林中,被染成一个个绿人了。眼睛所见的,是树,是树,还是树。随便一棵,都是上了年纪的。有的树老了,自己倒下去,也没人捡了当柴禾,一任它倒下,和着泥土一起风化。——在这里,做一棵树是幸福的,生老病死,一切顺其自然。 草甸,一处,一处,又一处。绿缎子一样的草,铺向山上去。花朵点缀其间,五彩缤纷。我们在草甸间流连,草和花,天空和大地,每一处都美得让人惊惶失措。几只马在不远处安静地吃着草,它们背上的绣花垫子,在金色阳光的照耀下,格外炫目。我真很想做一只草甸上的马,享尽无限自然,最后终老在这里。 4 去雅鲁藏布江大峡谷。 仍是赶早去,我们一路上把星星望没了,把太阳望出来。 小闫是个相当有经验的导游,他带过的团不下几百个,他说,去晚了会排在后面,也许当天都游玩不成,我们早点去,可以多玩会。 西藏的每处景点,几乎都限制游览人数。大家表示可以理解,没人叫屈。 途中遇到早起的藏族女人,赶着一群牦牛和羊,牦牛的角上,都系着红花朵,在清晨的薄雾中,看过去,煞是好看。小闫说,这户藏民家可有钱喽,一头牦牛少说也值八九千。我们羡慕地啊一声,看赶牛的女人,却一脸淡然。牛旁边走着她的小孩,黑红的小脸,背着书包,去上学。 我们的车,停下来让牦牛和羊走。牛不看我们,羊不看我们,女人不看我们,小孩也不看我们,他们自走他们的。我们微笑着看,为这份遇见欢喜着,又伤感着,今生今世,这是唯一的相遇,再也不会相见。 抬眼望去,牛和羊,在半山腰吃草。它们的周围,除了青青的草,还是青青的草,头顶上是蓝得欲滴的天。它们在那里,高兴吃哪棵草就吃哪棵草,高兴跑到哪座山头去,就跑到哪座山头去。在这里,做一只羊或一头牛,也是幸福的。 上午九点左右,我们到达雅鲁藏布江大峡谷。雅鲁藏布江,藏语里的意思是,从最高顶峰上流下来的水。它位于东喜马拉雅山脉尾,由东向西突然南折,江水绕行南迦巴瓦峰,峰回路转,作巨大马蹄形转弯,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峡谷。它是世界上最长的也是最深的峡谷,谷内冰川、绝壁、陡坡与泥石泥交错在一起,环境恶劣,最核心河段,长约近百公里,峡谷纵深,激流咆哮,至今仍无人涉足,被称为“地球上最后的秘境”。 游客进入峡谷内有水路和陆路两种,我们选择了陆路,相对来说活动自由些。在景区内,随便乘上一辆中巴,一路向着谷底去,全程约40公里。 一路上看山看水看树看深谷,因地型奇特,带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。车子一会儿上去,一会儿下来,有时一个大弯,眼看着车子就要撞上山了,我们惊出一身冷汗,司机却若无其事,他嘴里叫,抓稳啦!又是一个急转弯,车子已拐过一个山角去,下面就是悬崖峭壁。我闭起眼睛念唵嘛呢叭咪吽。这是小闫教我们的方法,他说,紧张时你就念念,念念心就平稳了。怨不得藏人看上去,一个个都是从容淡定的。 我们从谷顶下到谷底,囫囵吞枣地咽下一些景色,如原是工布首领的庄园城堡,后在波密的战乱中被毁的大渡卡,这也是雅鲁藏布江大峡谷的起点。站上面望下面的江,两岸青山对出,一江弯曲奔腾呼啸,永无止息的样子。农庄点缀在峡谷平稳处,绿瓦盖顶或是红瓦盖顶的房,很鲜艳。房周围的麦子熟了,麦浪翻滚,间或一团一团的黄菜花,应景儿似的,冒出来,一派江南的春深景象。 我们在一棵大桑树下留了影。据说那是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当年亲手栽下的,象征爱情不老。在大桑树下站一站,可以沾沾爱情的喜气。一些黑山猪,这时不知打哪儿冒出来,在我们脚边绕着,像在问好,你好啊。我也对它说,你好啊。 我们积蓄着向往,奔着南迦巴瓦峰去。南迦巴瓦峰海拔高米,巨大的三角形峰体终年积雪,云雾缭绕,从不肯轻易露出真面目,有“羞女峰”之称。在藏语里,南迦巴瓦峰有多种解释,一说是雷电如火燃烧。一说是直刺天空的长矛。我最喜欢的说法是,天上掉下来的石头。它是当之无愧的神山。 小闫说,他带团来过百十次,却只有幸看到过两次它的真面目。看南迦巴瓦峰,得讲缘分。我们运气好得真能去买彩票,几天来,一直是天空晴朗。有人高叫,快看,那里!我们仰头去寻,远远的,云雾缭绕中,现出了白雪皑皑的峰顶。它的周围,白得如棉絮的云雾,翻涌着,它多像是身穿羽衣的神女,在云雾的簇拥下,明眸皓齿,熠熠夺目。 一时间,人怔在那里,就那样傻傻望着,恍惚间,不知身在何处。 5 初在旅游简册上看到“秀巴古堡”这几个字,人就犯了痴。按我一贯的浪漫想法,这一处定是古意森森,风景秀美,说不定还能逢上几个世纪之前的王子和公主。 事实上,藏语里的秀巴,是剥皮的意思,一点也不诗意和温暖。 相传,很久以前这里有两座寺庙,一座为藏传佛教的黄教寺庙,一座为林芝原生苯教寺庙。后来,两派发生了纷争,最后苯教取胜,软禁了黄教住持,并将他活活剥了皮。该地因此得名秀巴。 秀巴古堡位于西藏工布江达县巴河镇的秀巴村,占地10余公顷,迄今已有多年历史。原有古堡7座,按北斗七星位置排列,因长期的风侵雨蚀,倒塌掉两座,现存五座。我们到达时,黄昏了,风起,有点冷,四周寂静,不见多余一人。古堡如烟囱似的,安静在金色的黄昏下,默对苍穹,沧桑森严。远处,雪山依旧巍峨。近处,美丽的尼羊河绕过它的脚下,不息地流着。前世今生,在这里会聚成永恒。 仰望古堡,虽历经风吹雨打,处处破败不堪,但仍能看出它当年的气势磅礴,雄姿英发。古堡的外观呈十二面十二棱柱状体,九层,全由片石和木板砌成。无顶,中空,侧壁有瞭望孔,战时用来弓箭射杀敌人和瞭望敌情。这既吻合了内地建筑的“天圆地方”之说,又保留了典型的西藏传统建筑风格,其精湛的建筑工艺,令今人叹为观止。 关于这座古堡群修建的年代及用途,却众说纷纭,使这座古建筑群,蒙上一层神秘面纱,成了一个千年之谜。不过,在当地人的心目中,是没有纷争的,他们会肯定地告诉你,这是格萨尔王降魔伏妖的第一战场啊。他们把秀巴古堡,也叫作萨格尔古堡。 传说格外动人。当年,危害一方的妖魔钦巴哪波,居住在城堡内,它占据有利地形,居高临下,格萨尔王的部队攻打了三年,也没能攻下它。后格萨尔王在梦中得到神的指点,说妖魔在黎明时分功力最弱,此时用弓箭射杀,必能成功。格萨尔王得此指点,连忙组织精锐神箭手,于夜色中登上对面的山顶。破晓时分,格萨尔王一声令下,一支支利箭射向了古堡,妖魔猝不及防,束手就擒。至今在秀巴村的山上,还留有当年的箭痕呢。 我坐在一块石头上冥想,一旁的马兰花开得轻舞飞扬。藏民们拜灵留下的玛尼堆,一个比一个高,它们静穆在黄昏下。我仿佛听见一支支利箭的呼啸声,猎猎风中,战马嘶奔。古今多少事,都付笑谈中。 一藏族老人走过来,靛蓝的衣裙,蓝色的头巾。我站起来笑着跟她打呼。她的面部表情看不真切,脸上的皱纹,堆积在一起,像玛尼堆。我问她古堡的事,她咕噜咕噜说了一大通。她听不懂我的话,我也听不懂她的话,但不妨碍我们两个愉快地交流。 我们就那样“聊”着天,她说她的,我说我的。太阳渐渐斜了,我要走了。我跟老人告别,挥手的姿势她看懂了,她便也举起手,向我挥着,嘴里还在咕噜咕噜地说着话。 我走了很远,回头望,老人还站在那里,望着我们。飘起的头巾,像一页经幡。她的身后,千年的秀巴古堡,静静伫立着,耸入云天。 6 从拉萨去往日喀则,是往后藏而去,沿途的色彩,比起前藏来说,稍稍逊色了些。然处在八月好时节,也是黄是黄,绿是绿的。山大抵都是光秃秃的,寸草不生,山脚下却黄绿铺陈。绿的是青稞,刚刚抽穗。黄的是油菜花,刚刚怒放。没有整齐划一的,都是顺势而长,反倒有种自由散漫的美,看得人心猿意马。 沿途要翻越海拔米的甘巴拉山口。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,一听到高海拔,我的头又开始山呼海啸起来,得用手指头紧紧按住两边的太阳穴,眼睛却不肯闭上,窗外的景,我不想错过一点点。 山脚下走着藏家女人,牵着小孩。她走过一片菜花地,背上的背篓里,塞满青色的草,她走,草也走,一颠一颠的。她是要回家去喂养牛羊吗?我的思绪跟了她好远。哪里的俗世都是一样的,活着,烟火着。 经过无数的急转弯,我们的车,沿山梁盘旋,一路有惊无险。从甘巴拉山口下来,远远就望见了一枚蓝,像块蓝宝石似的,镶嵌在喜马拉雅群山之中。又似一根蓝色绸带,系在山腰间。小闫宣布,羊卓雍措到了。 羊卓雍措,在藏语里是“碧玉湖”、“天鹅池”的意思。它是西藏的三大圣湖之一,是喜马拉雅山北麓最大的内陆湖。因汊口较多,像珊瑚枝一样,藏人又称它为“上面的珊瑚湖”。 一车人激动起来,啊啊啊大叫,手舞足蹈,恨不得立即跳下车去。司机见多这样的场景,他笑了,慢条斯理说,别急,车可以停到湖边去的。 真的靠近了。眼睛和心,立即被蓝填满。那是怎样的一汪一汪蓝啊,比天空的蓝更深隧,比大海的蓝更醇厚,蓝得一心一意,蓝得彻彻底底。仿佛蓝缎子似的,在阳光下抖开,风华绝代。又如凝脂,蓝的凝脂,细腻圆润。我的耳边响起当地民歌:天上的仙境,人间的羊卓。天上的繁星,湖畔的牛羊。 湖这面有高高的草甸,碧绿的草,密密匝匝。湖对面有像版画似的山,山脚下绕着绿的青稞黄的菜花。天空蔚蓝,白云几朵,与蓝的湖相互辉映,摄人魂魄。我的高原反应激烈,呼吸渐感困难,但我还是坚持下了车,手脚并用爬上湖边的草甸。 草甸上,一群忘乎所以的游客,在清冷的风中载歌载舞。然歌声也只响亮了一会,便停息下来,高原氧气不足,实在不宜大声。那么,就静静的罢,我坐在草甸上,面对着温润如玉的湖,有一刻,我不能相信自己,真的就来到了这个地方。是我吗?是我吗?我这么问自己。浩渺的宇宙中,我也是一个存在,如这片海拔高米的湖。我为这个存在,感动得双眼蓄满泪。 我的身旁,出现了两个十八九岁的男孩,他们戴着头盔,腿上绑着护膝,脸庞黝黑,风尘仆仆。他们先是怔怔地望着这片湖,尔后,双膝突然跪下,对着这片湖,哭了。 我从交谈中得知,这两个孩子是武汉某大学一年级学生,对西藏一直很神往。暑假前,同宿舍五六个人一合计,决定骑车进藏。途中,有四个同学先后撤退,剩下他们两个。为了省钱,他们没住过一天旅舍,没进过一次饭店,困了,就睡在随身带的睡袋里,饿了,就吃一些饼干或是方便面。也曾想过放弃,但却心有不甘,神圣的土地就在前方,他们一定要踏上它,也算完成人生的一次挑战。最后,在历经一个月零六天之后,他们终于到达拉萨,到达这里。 我祝福了他们。我想,他们吃得了这样的苦,将来的人生,还有什么坎不能迈过去呢? 风凉,湖边不能久呆,短暂的会晤,我们不得不离开。我们各自上路,萍水相逢,却有了共同的思念,这片湖,这片蓝,将几回回梦里相见? 同行中有人叹,真想在这湖边搭一座小木屋,日日与这美丽的湖相伴。立即有人接话了,这么高的海拔,你呆一会可以,呆上十天八天的,怕是小命早没了。我在一旁听得高兴,这真是好,它美得高不可攀,这才保持了它的本真。如佛祖流下的一滴泪,永远纯洁晶莹在那里。 7 告别羊卓雍措,我们越过海拔米的斯米拉山口,到达海拔米的卡若拉冰川的冰舌下。 自打踏上西藏这片土地,沿途已仰望过不少冰川。然那都是远远地观,是天上与人间的距离。卡若拉冰川却放低身姿,匍匐到人间来了。 景点处立了两块大石头,上面用红漆写着一些字,什么乃钦康桑峰,是介绍这座冰川的。不少游客涌过去拍照,有藏人在一边收钱,拍一次10元。我没有去跟风,拍一个石头加几个红漆字,实在没意思。 我的高原反应一直没好,刚吃过头痛片,头仍痛得嚯嚯的。还好眼睛没问题,我可以地尽情地看,远远,近近,一无遗漏。蓝天上,飘着雪云几朵。我以为那是雪云,与卡若拉冰川的颜色一模一样,是孪生姐妹。 在西藏,随处可见经幡,它几乎成了西藏的背景。这里亦是经幡飘拂,盛大庄严。许是近距离,冰川失了神秘,变得亲和,你除了可以上上下下打量它,甚至可以走近它,伸手摸摸它凉凉的山体。 整座冰川截然分成上下两部分,上部分积雪皑皑,光华熠熠,气象壮观。下部分却裸露出黑色的山体,沧桑无言。有积雪化成水流,从山体的一道道沟痕中,缓缓流下,像眼泪。冰川在哭泣。 曾经却不是这样的,曾经它无比丰盈,冰舌一直延伸到公路边,晶莹闪亮。电影《红河谷》、《江孜之战》、《云水谣》都曾以这里作为外景地,使这里名声大噪的同时,也给这里带来一定破坏。加上全球气候变暖,它越来越清瘦了。 小闫忧伤地说,每回带团来,都发现冰川又小了一圈。 我们听得默然无语。我们的到来,是不是也在它的伤痕上,又划了一道?这么一想,我们很内疚。 8 从卡若拉冰川过来,沿途的景色,一扫原先的单调,变得很丰富很田园。峡谷两旁,成片的青稞和油菜花,秀气繁茂。树木也多起来,碧绿葱郁。藏人的房子,在油菜花的尽头,在山坡上。小闫说,我们进入江孜了。 日喀则素有“西藏粮仓”之称,说的是它的富饶。而从属于日喀则的江孜,可以说是粮仓中的粮仓。江孜,藏语的意思是“胜利顶峰,法王府顶”。说“胜利顶峰”不难理解,因为江孜也是一座英雄之城,年,江孜军民在这里搭建炮台,反抗外敌入侵,浴血奋战,谱写了一曲爱国主义赞歌。至今,在江孜的宗山堡上,仍保留有当年抗英的炮台。 “法王府顶”我理解为江孜佛教盛行,它有享誉一方的白居寺,是藏传佛教的萨迦派、噶当派、格鲁派三大教派共存的一座寺庙。 我们没去白居寺,而去了帕拉庄园。这本是行程中没有的一项,是小闫临时帮我们增加的,他说,路过江孜,不去看看帕拉庄园,是令人遗憾的。我的脑中立即现出欧洲庄园的样子,小木屋建在树林旁,篱笆墙的四周,开满玫瑰花。若是俄罗斯的庄园,则养满奶牛和马,健美的主妇,提着奶桶,走在碎石铺成的小径上,头发上跳动着阳光碎碎的影,金黄的。 我很想做个庄园主了。 然位于江孜帕班久伦布村的帕拉庄园,却完全不是这样的,我第一眼看到它时,实在吃惊了,这就是传说中显赫一世的贵族庄园?没有玫瑰花,没有奶牛和马,自然也没有健美的主妇。它只是一堆建筑,看上去陈旧不堪,色彩以白为主,墙是白的,廊檐下挂白横帘。主建筑不过三层,内辟一小间一小间。 帕拉家族是一个有多年历史的古老家族,几经演变,发展成拥有庄园、土地、牧场、农奴无数的奴隶主贵族。家族中,先后有5人担任过西藏地方政府的噶伦,总管西藏行政事务,在政教合一的旧西藏,帕拉家族有着很大影响。 帕拉庄园现存房屋57间。我们进入院内,沿着陡且窄的木楼梯上去参观,一层有马厩、车棚等。二层有酿酒作坊、织毯作坊、厨房、管家卧房、刑具室等。刑具室墙上挂满各种刑具,剜目、割耳、断手、剁脚、抽筋、投水等,手段残忍,无所不及,是奴隶主用来镇压奴隶的。上到三层,有经堂、会客厅、卧室、玩麻将的专用厅等,那是庄园主及其家人的主要活动区。每一间都很袖珍,却大多数装潢考究,雕粱画柱。 在一间庄园主的衣帽饰物等的陈列室里,我们见到价值连成的裘袄,及一些珍珠宝物,现在还很时尚的奢侈品劳力士、欧米伽手表,那时他已拥有。我在一管乳白色的笛子前停住步,听介绍说,这是一个少女的腿骨做的,它泛着清幽幽的光,让人不寒而栗。天真的少女,她的生命,戛然而止在这款笛子上。 还有用高僧的头盖骨做的碗,是贵族祭祀时用的。——贵族的骄奢,可见一斑。 出了庄园主的院子,对面是狭小灰白的奴隶院,落差的巨大,让人怔在白花花的阳光下。那些土墙垒成的小屋,像极狗窝,我这么个个头娇小的人进去,也得弯了腰。里面一览无余,简单的灶具,还有一床破棉絮之类的东西,胡乱堆放在地上。地上,沆沆洼洼,灰土厚积。小闫说,当年,用一头牛可以换到好几个奴隶的。奴隶的命,贱如草芥。 年,最后一个庄园主帕拉旺久参与叛乱,随达赖外逃,据说晚景凄凉。偌大一个家族,作鸟兽散。曾经的显赫,最终,化为尘土。而被他们压迫过的奴隶和农奴,翻身做了主人,拥有了自己的牧场和牛羊。 佛教里讲因果报应,谁说这不是呢! 9 普天下的寺庙,我以为,都大同小异,看上去都是屋宇高大,佛像威仪,梵音袅袅,香雾缭绕。 扎什伦布寺带给我的第一感觉,却是震撼,这座建筑委实太漂亮太恢宏了。站在尼玛山东面的山坡下,仰仰一望,只见它楼阁崴峨,参差而上,金色的屋顶,高于天齐。 它是日喀则地区最大的寺庙,始建于年,为四世之后历代班禅驻锡之地,建有四大扎仓、措钦大殿、班禅拉章、强巴大佛殿、班禅灵塔祀殿等。小闫说,这里面住着僧侣多人。 从各处涌来的信男信女无数,风尘仆仆,却都笑微微的,一脸幸福得不得了的样。有手提酥油桶,来给长明灯添酥油的;有背了佛像,不远百里千里,来请活佛开光的;有来转寺许愿的,每转一圈,就放下一颗石头。玛尼堆就是这样垒起的。游人和信徒混在一起,迤逦而行。但还是一眼就能分辨出,哪是游人,哪是信徒。那种从心底里漫溢出的虔诚,我们这些他乡来客,一时半会是学不来的。 我随众人上坡,入殿,这个殿连着那个殿,转得我头晕。天日不见了,眼里只有酥油灯、班禅的灵塔、佛像和唐卡,都是镶金嵌银的。连脚下踩的,也是绿松石,我们是在金银财宝的堆里打着滚啊。 跟着人群走,听着寺内导游介绍,这个班禅那个班禅的,大抵一知半解着,一会儿也就忘了,——我到底不是信徒。突然从人群中听到家乡口音,回头去寻,看见两个男人,正仰头望着巨大的强巴佛像,一个问,刚刚导游说的,镶他的两眉用了多少颗钻石珍珠的?另一个答,1多颗吧。先前问的那个“扑哧”笑了,说,真够奢侈的。 他们的对话,逗乐了我,我不看佛像,看他们。他们发现了,冲我笑一笑,转身去往另一个殿。我也跟着去,在他们后面跟很久,到底忍不住了,用家乡话问,你们是跟团来的吗? 两个人一听到我的家乡话,立马惊喜道,你是哪里的? 我们站在佛殿外聊天,艳艳的大丽花开在脚边。太阳已移到寺院的西边去了,照得那一边的佛堂经殿,如炫丽的唐卡似的。离开家乡上万里,我们居然在海拔多米的佛的脚下相遇,这是佛缘吧?我为这样的相遇,欢喜不已。 他们两个,是援藏的建筑工人,来这好几年了,一直想来扎什伦布寺看看。太宏伟了!这是他们两个对扎什伦布寺的评价。他们还要赶紧去转几个殿,一会儿得赶回去。我笑着跟他们挥手告别。这偶然的一面之交,我想,我们都能记住一辈子,时不时会想起,在心里暖着。 我独自去走幽径道,这才发现,扎什伦布寺的小径实在多,都是青石铺就。若是下雨,青石湿润,两边建筑沧桑陈旧,颇有点江南古巷的味道了。我看到两个喇嘛走过来,一老一少,他们一身的喇嘛红,映衬得两边的山墙和房屋,佛意森森。小的搀扶着老的,躅躅地上坡,转过一个拐角去。我一直目送着他们远去,心里不知为什么,蓄满感动。向佛的路上,也布满风雨,但有这样的搀扶,再多的坑坑洼洼,也会安然走过。 去走转寺路。路旁,全是转经筒。游人和信徒们一起,去一一拨动。我看到一个藏族老人,每转一圈,就放下一颗石子。不知道他在那里已转了几圈,他把自己转得像转经筒了。 我也去拨了拨转经筒,不为祈祷,不为超度,只为告诉它,我来过。 一只大黄猫,蹲在露台上,默默看着众人。有人去逗它,它不动。有人给它拍照,它仍不动。一脸的超脱安然。日日听禅,这猫,怕也禅定了。 10 日喀则,藏语的意思是,水土肥美的庄园。当我双脚踩上它的土地,首先被湖光山色摄了魂,然后是成片的油菜花,成片的青稞地。它的确算得上西藏的一方宝地,在佛光普照下,一切和睦安详。 市区平均海拔米,城不大,袖珍着。年代却久远得很,距今已有多年历史,是后藏的政治、宗教等文化中心,是历代班禅的驻锡之地。 房多数不高,两三层的藏式民居,家家都挂经幡。门楣上,饰有各种图案,以动物为主。街道大多数是外省市援建的,以各省市的地名来命名。由东向西的青岛路,把日喀则城分为新旧两个城区。旧城的中心在宗山一带,向西延伸至扎什伦布寺。出名的民族手工艺品一条街就在旧城区。 我很想去民族手工艺品一条街看看,淘几款手镯,或是玉器,或是氆氇,然天色已晚,我们只能在入住的宾馆附近转转。 街上人很少,偶尔路过一两个,都是步履悠闲的。街道两边也植有树木,夜色里辨不清到底是何种树木,密密的一蓬,想着会不会是樟木或胡杨。遇到两头牛,被拴在路边的树干上。牛看见人不吭声,只那么看着,镇定得很。倒是我不镇定了,兜了一个大圈子,绕过它们去,怕它们冷不丁踢我一脚。 有人站在店门口看着我笑,大概是看到我让牛的那一幕。店门小,灯光晕黄,里面散乱地陈列着一些物品。 我们去找买换洗的袜子。找到一家小店,年轻的女人在门口哄孩子,七八月大的婴儿抱在她怀中,她咿呀着,孩子跟着咿呀着,孩子在学说话呢。哪里的母亲都是这样的模样,温柔、极尽耐心。年轻的男人在整理货架,看到我们进去,他抬头看一眼,笑笑,复又低头,任由我们随便看。我们问,有袜子卖吗?男人和女人同时答,有。 我们浏览他们的货架,吃的用的,都是日常见的,跟内地任何一家小店一样,没有什么特别的。只在出门时,望见他们的店门口,也挂着一页经幡,这才让我有了异样的感觉,我是在西藏,我是日喀则呢。 我们从原路返回。途中邂逅一串嘹亮的歌声,我着着实实吓了一跳,当即被施了魔咒似的,立在当街。那是女声合唱,高亢、清亮、质地铿锵,仿若金属,闪闪发光。我以为,歌声亦是有颜色的。 歌声是从一家店内传出来的。那应是一家手艺品店,门口有男人正就着昏黄的灯光,在锤打着什么。屋内聚着几个女人,她们是母女,是婆媳,是姐妹,还是闺蜜?不得而知。她们聚在那里,一天的工作完了,她们用歌声来放松,来欢娱。她们唱一会,停下来,笑说着什么,笑声和歌声一样高亢、清亮。不一会,她们又一齐唱起来,歌声古老、质朴、悠扬,充满神秘,如这座轮转了多年的古城。 门口的男人,对于屋内女人们的歌声大概早已习以为常,他在女人们的歌声中,不紧不慢地继续着他的锤打,头都没有抬一下。在他,这样的歌声,是打小就熟悉的吧?是融入生命里的家常。所以,他安享着一切,泰然自若。 我久久怔在那里,聆听,心里有点替女人们惋惜,这样美妙的歌声,却少有听众,有天物被暴殄的感觉。转而又想,若是有了更多的听众,这歌声怕是要失了本真,而变得俗气不堪。 幸好,没有人来打搅。她们就像羊卓雍措,就像年楚河,就像喜马拉雅山,是属于这片高原的,世世代代,活着她们的本真。 11 雷声响在窗外,轰隆隆从远处滚来,又滚走。这是拉萨的夜晚。 雨总是突如其来。 却不用担心白天的阳光,白天的阳光,会如约而至。 我感冒了。在高原上感冒绝不是闹着玩的,很容易引起肺气肿什么的。我身上加盖了几床被,在雷声中,出了一身的汗。 早起的天,湿漉漉的,不见一丝星光。天仿佛跑到地上来了,与大地浑然一体。我们摸黑上路,赶去纳木措。我感冒的症状没好,整个人头重脚轻的,在车上担着心,我能坚持到纳木措吗?若是我真的倒下,从此与这片高原融在一起,也算不上坏事儿。 天渐渐放亮,沿途是成片的草甸,牦牛和羊,散落其中,远望去,像黑的花朵白的花朵,天空蔚蓝。 小闫说,纳木措海拔高米,气温较低,大家要备好氧气和防寒的棉衣。 众人惊讶地“啊”一声,有种季节反串的感觉。但随即都纷纷跳下车,去租棉衣和购买氧气。棉衣租一件50元,氧气一小瓶60元,比在拉萨贵多了,但没人在乎这个钱,都豁出去了。 途中要翻越主峰高米的念青唐古拉山,这是一座将西藏分成藏北、藏南、藏东南三大区域的雪山。山口设有观景台,海拔高米。我穿着棉袄,在那人的搀扶下,下车,走上山口。壮观的经幡阵,迎接了我们。五色的经幡,在风中呼呼啦啦,浩浩荡荡,海洋一般,这是当地藏人为祭祀念青唐古拉山山神而设的。 风大得恨不得把人吹上天去。我站在山口,喘得不行,但还是坚持张开双臂,拥抱了美丽的雪山,拥抱了咆哮的风。你好,西藏。你好,念青唐古拉山。我这么默念着,想它是听见了。 回到车上,我就昏昏沉沉倒下。这次怕是要把小命丢在这里了,我喃喃说。那人惊悚,不一会就摸一下我的头,担心我会晕过去。 这么捱着,不指望自己能下车亲近纳木措,只想着,能在车内遥遥一望,我也就心满意足了。当小闫突然说,朋友们,看,纳木措到了!我一个激灵,从昏睡中醒过来,所有的不适,都丢到一边去了,我的眼里心里,只有纳木措。 那是怎样的一片湖光山色啊,梦幻般开着奇异的花朵,湖做了蓝的花蕊,雪山做了洁白的花瓣,它是一朵仙葩。 纳木措,藏语里是“天湖”的意思,恰如蓝天铺在高空中。它的东西长70多公里,南北宽30多公里,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咸水湖。关于它的传说,流传颇广的是,纳木措是帝释天的女儿,是念青唐古拉的妻子。信徒们则尊其为四大威猛湖之一,传为密宗本尊胜乐金刚的道场,是藏传佛教的著名圣地。 一车一车的游人,下了草甸,扑向湖去。点缀得偌大的湖滨,更是空旷。经幡,玛尼堆,还有牵着牦牛,在兜着生意的藏民。人缝里穿梭着当地小孩,伸手问游人讨要钱物。有人给,有人不给。圣地也沾染上人间烟火了。 太阳当头照,根本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冷。我脱了棉袄,神奇般的能在草甸上奔跑了。蓝的天,蓝的湖,与素白的雪山辉映。远望去,连绵的高原丘陵,碧绿的草原,绕湖而生。天湖真像一面魔镜,在云彩的辉映下,变幻出不同的蓝来,一会儿浅淡,一会儿深沉。小闫说,这面湖很神奇的,天空是蓝的,它便是蓝的。天空是灰的,它便是灰的。 原来,它是看着天空的心情行事的,它是天空的孩子啊! 湖边的玛尼堆很多,有的堆得极高。这是转湖的藏民留下的。从古至今,来这里朝圣转湖的,就一直没有间断过。西藏的湖和人一样,都各有生肖,纳木措属羊。于是每逢羊年,各地的僧人和信徒,都会不远千里万里,长途跋涉而来转湖。传说在羊年转湖念经一次,胜过平时朝礼转湖念经十万次,其福无量。 我问,转一次湖要多长时间? 小闫答,十多天吧。 我看着眼前垒得高高的玛尼堆,想着,一颗小石头代表一圈。那该转多少圈,才能垒成这种信仰的高度? 对这块领土,我唯有敬畏。 《海韵》文学第二十四期 总编 松竹堂执行主编 清峰旻悦投稿信箱 qq.中医治疗白癜风四川治疗白癜风的医院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