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

很多年以后，当被儿女们好奇地追问如何结识父亲刘永福时，黄美兰又想起那个遥远的下午。

当时是夏天，她身居香闺，躺在床上翻阅李清照的《易安词》。醉心处，她香唇半开：“试问卷帘人，却道海棠依旧。知否知否，应是绿肥红瘦。”

这时，丫鬟小蔓掀开帘子，走了进来：“小姐，老爷在大堂等你。”

“哎，我这就出去！”尽管主仆尊卑有别，但怀春的心思被丫鬟看到，黄美兰的脸颊还是飞上了一团红云。

她来到大堂时，父亲黄宗桂已坐候着，桌上搁着一杯茉莉花茶。满屋清香。

待女儿坐定，黄宗桂凝视了她的脸蛋，问：“美兰，你今年多大了？”

黄美兰嗔笑：“爹，你怎能记不清我多少岁？”

“如果我还没有老糊涂，你应该十五了吧。”

“是的，爹。您怎么突然问起这个？”

黄桂兰笑了笑：“都说女大不由娘，做父亲的也是不能省心的。告诉爹，你现在有意中人吗？”

“意中人？”黄美兰有点惊讶，随即摇摇头。

黄宗桂假装忧愁道：“也难怪，你从小就饱读诗书，还喜欢研习兵法。谁敢娶这样的女人为妻？怕是没几个人驾驭得了吧。”

“我还不想嫁呢！”黄美兰突突嘴道。

“爹开玩笑的，那个男子娶到我的宝贝女儿，他的祖宗八代得积多少阴德啊。”

黄美兰：“爹再乱说话，我可走了啊！”

“好啦好啦，爹下面问的都是大实话，你要真心回答。”

“好的，爹。”

黄宗桂长叹：“在云南南溪我们家虽称不上富甲一方，也算是大户，这皆拜你曾祖父到为父三代人的苦心经营。奈何咱毕竟是广西宾州人氏，梁姓财主仗着是本地人，屡次欺压我黄家。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！”

黄美兰点点头。不久前，梁姓财主与黄家争夺田地时发生冲突，双方出动家丁相斗，互有伤残。当地官府护短，最后判黄家赔钱了事。

身为女儿家，黄美兰知道父亲的苦衷，但她无力分担父亲的重担。

黄宗桂见女儿眉头紧锁，又道：“古有和亲可以息兵戈，我在想我们是不是也可以走这条路？”

“和亲？”黄美兰道，“你要哥哥娶梁财主的女儿？还是娶县太爷的女儿？”

“如果是那样就好了。我听说梁财主和县太爷的两位公子都对你有意思。”

黄美兰：“我不嫁！”

“美兰，这可不是儿戏。如果非得在这两家中挑一家，你更倾向于谁？”

“梁财主是一副守财奴的嘴脸，太粗俗；县太爷是一副欺下媚上的德行，倒胃口！”

“美兰啊，你这一骂倒是痛快了，可也只是一时口舌之快。今后的日子咱还得在南溪过下去呀。”

黄美兰：“我从小不愁吃喝，从不看人脸色，才不稀罕他们呢。”

“那你告诉爹，想选个什么样的夫婿呢？”

“我的夫婿呀？那得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。视钱财如粪土，视权力有浮云！”黄美兰随口答道。

“这样的人杰，该上哪里找呀？”黄宗桂长叹。

黄美兰：“是啊，这样的人根本没有，所以我就终生不嫁，一辈子呆在爹娘身边伺候二老！

黄宗桂抬头拂须，道，“这样的人杰，还真有一个！”

黄美兰听了，一惊：“爹认识这样的人？”

“人倒是还没见过，却听过他的名声。”

“这人是谁呀？”

“这可不好说，我先派人去打探打探吧。”黄宗桂说，笑道，“嘿嘿，怎么美兰比爹还着急呢？”

黄美兰娇嗔道：“爹，您又在戏弄我。”说罢起身而去。

黄宗桂待女儿走远，立即摊开笔墨纸砚写信。

他要找到那个人杰，并把他收拢过来。只要那个人娶了黄美兰，别说是梁财主，就算县太爷也得给几分薄面。

2

年，因意见不同，刘永福率领黑旗军旧部多人脱离吴亚忠领导的农民起义军，驻扎在广西归顺州（今靖西市）安德圩。

前有清兵追缴，后有义军挤压，黑旗军危机四伏。

首领刘永福时年三十，没家没业，肩上挑着多号兄弟的身家性命。

就在他手足无措时，收到了一封来自云南南溪的神秘书信——

“刘统领，鄙人黄宗桂，宾州（今广西南宁市宾阳）人。祖父在云南南溪（今属云南省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）经营盐业发家，后在当地买田置地，家中有些积蓄。近年来，南溪当地一个姓梁财主与我争夺田地，发生冲突，双方出动家丁械斗。梁姓财主自恃是本地人，联合当地势力苦苦相逼。鄙人自知‘强龙不压地头蛇’，屡次退避，奈何对方不肯善罢，欲蚕食我殆尽。听闻刘统领在归顺州拥有一支人队伍，皆是忠义之士，恳请出手相助，若能铲除恶敌，定当厚报……”

当时，黑旗军中分成两派。一派支持刘永福前往云南纳粮饷，一派反对刘永福千里赴险。

确实，这样的“救火”好比一场赌博。赌对了，黑旗军有钱有粮；赌错了，黑旗军死路一条。

考虑再三，刘永福最终领着多名黑旗军弟兄赶到了南溪。

他们连夜攻打黄宗桂的对手梁财主，睡梦中将大刀架在梁财主的脖子上。

“我此时能把大刀架在你脖子上，就可以随时取你的项上人头！你若想活着，就连夜离开南溪吧，余生再也不踏入南溪半步！”

从那天晚上起，梁财主不知所踪。

黄宗桂乘势把梁财主的田地夺过来，独霸南溪。他没有食言，不仅在府上大宴刘永福，又拿出钱粮接济黑旗军。

席间，黄宗桂特派黄美兰伫立桌旁，频频给刘永福斟酒。

刘永福瞥见黄美兰貌美如花，且知书识理，暗生欢喜。好几次，他痴痴地看着黄美兰，眼神柔和，丝毫没有一点刀光血影。

一旁的黄宗桂见了，赶紧问：“刘统领今年多大了？成家了吗？”

刘永福怔道：“惭愧，永福前半生居无定所，刀光剑影，四海为家，如今还单着呢。”

“哦？刘统领英雄豪侠，应该有意中人了吧？”

“咳，像我这样的人，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，哪有空想儿女情长的事。”

话说到这里，黄宗桂叫女儿黄美兰退下，跟刘永福道：“小女黄美兰，芳龄十五，尚未许人家。如果刘统领有意，愿结为秦晋之好。不知意下如何？”

刘永福听后，手抖了一下：“可是方才斟酒的女子？”

黄宗桂浅笑：“正是小女。”

刘永福不愧是豪侠出身，当即跪下：“若能娶黄先生千金为妻，当好心相待，尽心呵护，不能使其受半点委屈！”

“刘统领，快请起！今后是一家人了，不必见外！”

黄美兰离开酒桌后，并没有走远，一直躲在暗中观察刘永福的言行举止。见他勇武超然，豪气冲天，已芳心暗许。

听到父亲跟刘永福私定亲事，嘤咛一声，转身匆匆离去。

3

刘永福率领黑旗军千里纳粮饷，犯了异地用兵之大忌。假如被官府察觉，定惹来杀身之祸。

黄宗桂知道南溪不可久留，便就近择了个良辰吉日，让刘永福和黄美兰成婚。

洞房花烛夜，黄美兰和刘永福说起悄悄话。

“永福，我知道你是个大丈夫，但也是个粗人。不过，我可以你助你一臂之力。”

“美兰，你饱读诗书，熟读兵法，永福今后愿聆听你教诲。”

“不过，我有一个条件。”

“你说。”

“今生只能娶我一个妻子，你做得到吗？”

“苍天在上，永福今生只有黄美兰一个妻子！”

……

黄宗桂不仅把黄美兰许配给刘永福为妻，还将儿子龙昭及二三十名家丁也带入黑旗军。

黑旗军的粮饷得到黄家接济后，队伍也由多人壮大到0多人。

不久，受迫于清军追缴的压力，刘永福率黑旗军进入越南北部山区，以保胜(今越南老街)为根据地，活动在中国、安南(今越南)的边界上。

黄美兰随夫在军中学武，又用兵法知识辅佐军事行动，堪称贤内助。

年，法国人攻陷河内，向越南北部推进。越南阮氏王朝派人恳求刘永福出兵抗法。刘永福率领多名黑旗军向河内进发。

战场上，黄美兰经常向丈夫献良计。

年8月，多名法军向越南北部的重镇怀德进犯，被黑旗军的部将黄守忠、吴风典击退。法军恼羞成怒，调动了兵力和十多艘炮艇，改由水路进攻黑旗军。他们趁暴雨河水猛涨之机，炸开红河堤岸，放水淹没黑旗军阵地。

刘永福被迫撤退到丹凤一带，法军沿着红河猛扑丹风，刘永福则令黑旗军抢占红河堤岸码头。

当刘永福率队赶到河堤岸码头时，河岸码头已被法军陆战队占领了。

在法军强大的火力面前，刘永福拿不定主意，萌生退却之念。

黄美兰见了，问：“夫君一向作战英勇，为何今天畏缩不前？《孙子兵法》里有一计叫虚张声势，何不用来对付法军？”

她向刘永福献计：夜间在几十只小艇中放上大缸，插满草人，再用火绳定时点燃鞭炮作疑兵。此举果然吓跑了驻扎水上的法军炮艇，战场形势很快化险为夷。

水路战斗结束后，刘永福立即率领主力增援在丹凤城与法军陆战队战斗的吴凤典所部。

刘永福和吴凤典一会合，立即向法军发动多次的反冲击，但都被法军的“无敌马队”压了回来。

刘永福只好命令部队撤出战斗，退守丹凤城。

黄美兰听说后，想到儿时用蜘蛛网丝缠缚蜻蜒的事，便提出用猪笼缠马足。

刘永福随即命令士兵上山破竹，发动老百姓一起，连夜编制猪笼。然后黑旗军悄悄赶到丹凤附近的峡谷中埋伏，同时派吴凤典带领一个小分队，前去引诱法军的“无敌马队”。

“无敌马队”不知是计，倾巢而出，紧追吴凤典。

等到了一个山峡之中，黑旗军突然无影无踪。这时，敌人马队才知中计，慌忙转头撤退。

就在这时，只听到“嘭嘭”几声枪响，两边山腰抛下无数的猪笼，将峡谷道路全塞满了。黑旗军的喊杀声从四面八方传来。

“无敌马队”慌了阵脚，纷纷踩进猪笼，马蹄被套住了，进退不得，连人带马摔倒在地上。黑旗军冲杀过去，一刀一个将敌人砍死在谷中。

黄美兰能文能武，深得刘永福敬重。刘永福果然没有食言，一生只娶黄美兰为妻。

黄美兰逝世时，儿子执孝杖守在母亲灵前，刘永福也执持长的孝杖为妻子守灵。

黄美兰走后，刘永福经常默默地看着妻子的遗像发呆。

儿女们会意，笑问：“爹，又想我娘了吧？要不给您续个年轻貌美的后娘？”

刘永福摇摇头：“可别！你娘是个好女人啊。”

儿女再问：“我娘到底有多好呢？”

“你娘呀？不敢说万里挑一，至少也是千里挑一吧。”刘永福说着，刚毅的脸庞笑意汹涌。